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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姑,也寫成茨菰,但我愿意這樣寫,像看到慈藹的母親哺育著眾多的孩子,讓人頓生親近之感。慈姑是水生植物,也是餐桌上的常見菜蔬,球形或橢球形的身子,斜生個彎彎的頂芽也叫“慈姑嘴子”,像圓腦袋上長了根長辮子,于是沈從文稱其為“清朝人”,倒也形象。沈從文是汪曾祺的老師,有一年春節時沈先生用慈姑炒肉片招待汪曾祺,說“這個好,‘格’比土豆高”。

關于沈從文評說慈姑“有格”一事,在文壇幾成公案,但沈先生哪里知道,汪曾祺對慈姑實在沒有好感。民國二十年時,在高郵老家吃了很多慈姑,而且是不去“嘴子”的,味苦,“真難吃”。因此,汪曾祺在外輾轉漂流三四十年,沒有吃過慈姑,并不想。估計是少年時候吃夠了,吃傷了,吃怕了。

我卻愛吃慈姑,慈姑紅燒肉,慈姑燒排骨,慈姑片炒大蒜,慈姑丁燒豆腐羹,哪怕燒個黃芽菜百頁湯也愛放幾顆慈姑,反正怎么做都喜歡。有人不喜慈姑的微苦滋味,我不反感,咀嚼之后反覺有種清醇之感,用家鄉話說,慈姑味高正在于那點“苦尾子”。當然最美味的做法還是燒肉,豬肉與慈姑真像是絕配,用高郵大才子秦少游的一句詞比喻便是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”。慈姑吸收了五花肉中的油脂,正好中和部分苦味,濃油赤醬地燒出來,撒一把青蒜花,更襯得五花肉嫣紅香艷,醇軟不膩,慈姑則滑糯酥爛,圓潤甘美,吃上兩顆,沙沙的,粉粉的,齒頰留香。也可燒湯,燒一鍋乳白的湯,任圓溜溜的慈姑在清湯中載沉載浮,那湯真是令人驚艷的鮮美。燒慈姑湯一般是去了“嘴子”,撒一點白糖壓一壓苦味,可以止咳潤肺的。

一直不理解沈從文先生所言慈姑的“格”比土豆高是何意,汪曾祺也只是說,“我承認他這話”,并未詳解。后來也就明白,沈先生看似云淡風輕的一句話,其實是對慈姑的極高評價,世間所謂有格的植物并不多,一般也就是松竹梅“歲寒三友”,外加春蘭秋菊夏荷吧。細思量,小小巧巧的慈姑是有些不尋常之處的。

骨骼清奇可詩畫。水田里的慈姑,翠葉如犁又似燕尾,開三瓣小白花,隨風輕搖,清新可愛。清初查慎行則寫“誰將綠剪刀,剪出白玉花”,很是生動。慈姑并不嬌貴,白居易吟過“渠荒新葉長慈姑”,溝塘淺水處時有野生,水中游兩尾小魚,葉上站一只蜻蜓,極有生機。宋朝陳與義見了忍不住道,“三尺清池窗外開,慈姑葉底戲魚回”,一讀就是一幅畫,就有股子生趣。其實讓清新討喜的慈姑入畫是常事,李苦禪、齊白石、八大山人,誰沒有一兩幅關于慈姑的得意之作?濃墨染葉,淡筆描花,枯筆作梗,再畫幾顆長嘴子的球莖,總少不了魚蝦草蟲,清淡雅致,動靜相宜。慈姑入詩又入畫,自然要高看一眼。我甚至見過有人將慈姑苗水培在案頭,就愛那份骨骼清奇與鄉野風情。

煨煮不糊有氣節。與土豆相比,慈姑不會煮成糊,任你用怎樣的猛火高火去煨、蒸、燜、燉,只會酥爛,但不能糊爛成泥,總是顆顆成形,吃在嘴里,有勁道,有嚼頭,過后還可堪回味。因此與土豆相比,慈姑是緊實而有筋骨的,這大概就是常說的“格”比土豆高了。二者不可比擬的,慈姑還是有氣節的植物。雖終生處于泥淖之中,卻與蓮一般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漣而不妖”,綠葉清麗,白花素潔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便是雨露滑過花葉,也是不貪不沾,滴水不留,慈姑這種君子一般高潔的品格,理當一贊。

滋味清苦不流俗。慈姑生來有股子微苦滋味,若實在不喜,也可開水鍋里焯了,苦味即除。其實這才是慈姑的個性,不流俗之處。好比辣椒就得辣,花椒必須麻,萵苣就該脆,慈姑不苦那就沒有味、不夠醇,也就是鄉親們說的味“不高”、口感不對了。而正是這略帶一點苦味,慈姑才能去膩清火、解毒散結,具有較高的營養及藥用價值。細想想,清苦的慈姑是有著悲憫情懷的,如汪曾祺在《故鄉的食物》中所言,“家鄉鬧大水,各種作物減產,只有慈姑卻豐收”,災荒年月的慈姑是可以救命的啊,汪曾祺在一幅畫上寫過,“水鄉賴此救荒”,畫的正是芋頭、荸薺和慈姑。即便苦,慈姑的酥軟香糯中依然滿含深情和慈悲。而在幸福甜美的生活中,有時候嘗一點苦,也沒什么不好。

暖老溫貧寄鄉愁。游子出門常會帶一些家鄉土物,在鄉愁似酒時慢慢品嘗。我們家鄉人帶出去的一般是米團、香腸、芋頭,還有慈姑。在下雪天氣,是要喝一碗咸菜慈姑湯的。如汪曾祺在《故鄉的食物》中所說,因為久違,他對慈姑有了感情,見到就買,顧不得“北京的慈姑賣得很貴”,往往一個人“包圓兒”吃了。這時的慈姑在他嘴里還苦不苦?應該也苦;甜不甜?當然也甜。他吃的是慈姑,品的是鄉愁。他想念家鄉的雪,“我想喝一碗咸菜慈姑湯”了,這話從離鄉四十多年的游子口中吐出,真是令人動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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